散文丨龚道国:云阳山记

红网   2023-07-27 19:47:37

第三届常德原创文艺奖获奖作品:

云阳山记

文/龚道国


(相关资料图)

在茶陵县城过一夜,清早出发,车行五里就到云阳山下。从东门进。石牌坊三门四柱,巍峨宽敞。近有赤松仙道观,黑瓦白墙,红檐赤柱,半掩在苍翠的树丛里。

道观建于唐朝,祭祀炎帝的雨师赤松子。相传赤松子常随炎帝左右,观天测象,布雨祈丰,成了人们心中呼风唤雨的神灵,在民间很有口碑。但其道观却建在山脚下,守在山门口,简朴低调,显然被人有所定位。毕竟炎帝老祖尊尊在上,毕竟中华民族自古就有忠孝谦诚的美德。

不作停留,顺道而上。广田阡陌一页翻过,平旷顿失。而云阳山则像画一样抖动开来,起伏纵横,峰峦叠嶂。稍往深处,山色的青翠就更磅礴了。山体覆满五月的林丛,爆出绵厚细腻的成熟之绿。座座青峰鳞次栉比,轮廓分明且起落匀称,当秀不让地拉开了绵延之势。

满目皆是浓墨重彩。难怪神农氏炎帝南巡至此,就不想再走了。说是南巡,实为南迁。因为轩辕氏黄帝部落的崛起在挤压空间,诸侯夙沙氏的叛乱也耗费不少国力。民心向背已在分水之岭。身处忧患的炎帝,需要开辟脱困安民的路径,探求治饥荒祛瘟病的良策,决定部落重心南移,向长江流域拓展。所到之处,推行种谷、采药、产麻之法,带领民众开展生产自救,遵循天时,共享地利,促使人心回填,局势企稳。炎帝这一逆境拓新的壮美历程,屈原在《离骚·远游》中有过抒写,“指炎神而直驰兮,吾将往乎南疑”,既是对炎帝的赞颂,也是给自个打气,从流放的遭遇中振作起来,学习炎帝勇往直前的精神,不虚南行。屈原如此气贯长虹的抒发,也从另一个角度道出炎帝处境的严峻,道出炎帝南迁是一个什么样的抉择,是如何的变被动为主动,化腐朽为神奇。南巡的炎帝终是留在了湖湘,长眠在这云阳山一带。《舆地纪胜》记载,“炎帝墓地,茶陵县南一百里康乐乡白鹿原。”1211年,即南宋嘉定四年,康乐乡被划入新置的酃县,至1994年,酃县改名为炎陵县。《湖南通志》记述,“云阳之地为炎帝故封,是湖南封建的开始”。可见,炎帝南迁之后就没再北去了。他在长江流域实现了部落重生。他的疆域,至少扩充到了包括云阳山在内的广大南土。

从东往西北走,松柏激昂于静谧的山冈,林秀成堆。徐霞客曾经风餐露宿转悠四天,描述此处“石崖高穹,峰笋离立”。这样水土丰润山势俊美的地带,受到炎帝垂青,自然是天经地义。民以食为天,炎帝南巡是冲着民生来的。我不曾探究先人们一日三餐吃食的条件和习惯,但有考古证明水稻作为谷物在南方的悠久。在这云阳山里的独岭坳大溪文化遗址,就发现有6000年前的碳化稻粒,而湖南之北的澧县城头山,则保存着6500年前的水稻田遗址。南方主种水稻,当为养民上品。这是南方水种与北方旱作的不同,是长江流域与黄河流域的不同。神农氏炎帝钟情于此,兴农事、种五谷、尝百草、采茶茗,推进“刀耕火种”,传播农耕文化,调查研究之精深,亲历示范之用命,足以教诲孙子后人。这不是小事,也非同小可。炎帝之举,对于以农为本的中土繁衍,以及对于炎黄合流后的华夏文明,具有开天辟地的意义。想起进山之前,我们在茶陵县城的小馆子里吃稀饭,店内墙上贴着关于粥文化图文并茂的宣传纸,描述神农氏以五谷生粥当神汤的故事。途经赤松仙时,也听到当地人歇在大树之下海阔天空,谈论神农殿的灵验,祈丰台的显吉,唠叨这山林里挥之不去的传闻和逸事,感受到神农氏炎帝在这一带梦魂萦绕,无处不在。

紫微公路横亘在半山之腰。半山瞰山,山转峰移,景致大焉。我们一行四人轻松拼车,开着窗子跑,迎着满面的清凉,很快脱尘返朴,自觉与这松风竹韵的旷达意气颇有机缘。转过一道弯口,见有吊桥横跨山间,有瀑布从峰顶喷出白絮,同行的两个女士不约而同嚷着叫停,尽管冲过了一段路,还是踩一脚刹车,将车倒回来。弯口竖有方形标牌,得知这地段叫神龟谷。举目而望,对面的山峰拦腰劈出巨大的岩石,的确酷似龟样,状态安稳又具动感。巨岩两侧悬崖峭壁,松柏与杂树相邀挺立,苍翠险绝,林壑幽深直探谷底。瀑布称为寿泉瀑,与神龟之意相应。站在弯口远远看去,瀑水从崖屏的绿荫里绽开一条晶白的绳带,闲散轻慢而下,梦幻一样滑进涧谷,泻入清澈的溪河,汇向湿润如玉的灵龟湖。好山必有好水。水是山的灵魂。这长流的溪水,梳去山色的愁绪,也洗尽石头的沧桑,发出亘古而来的天作之吟。

走近一些,上得观瀑吊桥,就更身临其境了。铁索筑成的桥身悬在空中,宽不过两米,长五十米左右,跨向对面的山腰。铁索盖木板的桥面,走上去晃晃荡荡,颇有大渡桥横铁索寒的惊悬。一步一顿地走到吊桥中间,就可以直面寿泉瀑,听其口若悬河娓娓道来地倾诉了。瀑水的言辞,激扬险峻深邃的时空,欲将整个身心拉进一片峰壑天地,惊颤、清亮、阔达的感受都在胸间了。过了吊桥,沿石道稍走,有双层飞檐的八柱亭子在山崖边矗立,称为寿龟亭。我们在亭间小坐,沐浴柔软细腻的清风,可以眼观三面山色,可以俯瞰山下动静,还可以目送晶白的瀑水落谷、入溪和远行。当然,也被桥那边的行者们远近围观,被山下乡民抬头打探,镶入景中之景。据说神农采药常要经过这里,亭边的大石块就被称为神农采药岩,检测所标出的成分为石英砂岩,石英的含量在百分之八十以上,质地异常坚硬。此地险峻崎岖,稠密的植物与嶙峋的石头相互交织,料想神农数人往返于此,戴斗笠、背药篓、披蓑衣,忽地从峰间闪出,转山就可能不见。洗药池、晒药坪、碾药槽、炼丹灶等一些景观,都是炎帝留下的灵迹。

但是在这里,人们更愿意称神农为茶祖。《本草》上说:“神农尝百草,一日遇七十毒,得茶以解之。”神农采药为救百姓,而茶能解毒救了神农的性命。《六艺通考》又称,“六经无茶字,只有荼字耳。”在先人的常识中,荼是一种苦菜,常与毒物相系,譬如有个词叫荼毒生灵,就是喻指对生命的残害。那么神农尝药中了毒,也发现苦菜中有一种植叶可以解毒,这就是今天所称的“茶”。“荼”字去一横,变成了“茶”字,这是加减法,更是辩证法。茶解了神农尝药中毒之危,神农也因此发现了大地上有茶这样一种植物,此后也就有了“茶”这一文字的表达。人们尊崇神农,崇尚茶,铭记茶文化的发端,故称神农为茶祖,称这里的县为茶陵县,这里的山为茶山了。《茶经》里说,“云阳山即茶山,因陵谷多生茶茗而得名”。本是茶山,却称云阳山,又是为何?原来到了黄帝时期,茶山成了少昊云阳氏最初的封地。少昊云阳氏为黄帝的长子,东夷部落联盟首领,也是极有影响的上古人物,开启过中华文明的另一个源头。可见,炎帝故封之地,黄帝没敢轻视,将它封给了自己的长子。途经涉秀园,是当地兴建的文化艺术基地,建在罗汉洞峭顶,园内陈列书法、绘画、石刻,也供游客餐宿茶饮。在此午餐,品茶,聊天,望着窗外雾尽气清的山林,感知四周虫鸣隐隐。我对大家说,这就是古老的茶山了,想不到离我们生活这么近,清新悠然,初识如饮。

行至紫微峰中段,我们又被老君岩上的刻字吸引住了。老君岩的块头大,镶进峰峦,靠路的一边劈出倾斜的壁面,或有百平见方。壁面的上楣雕刻“紫气东来”四个大字,正是紫微峰独领风骚的基本写照。观此峰,开阔高远,不无精微,既有呼应群山的空明,也有临风缆众的位势。壁面的正中,镌刻着老子《道德经》全文,篇势字阵跃然壁上,壮观,玄妙,气韵奔放。老君岩两侧修有斜坡,拾级而上,登至顶坪,老子六米之高的全身石像就矗立在面前了。标牌上称之为老君神像。据过路的山民讲述,当年老子追踪神农遗迹,造访云阳山,久久不出,却是隐居在这紫微峰的石窟里,冥思,修道,随之就有太上老君得道成仙的传说不胫而走。老君神像端庄静安,虽是缄口不言,目光却如纷飞之翼,点亮群峰之梢。老君的姿态也是启发式的,头稍前倾,双臂抱怀,分别伸出两个食指,左手指天,右手指地。想想这意思,定是叫你遇事问天问地就行了,叫你做人知道天高地厚就行了。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。我想,老子站在这紫薇峰上,定是把天下的道理都看明白了。人类居于天地之间,惟有天地的尺度,可以衡量人生的轻重与境界。所以老子才如此慎言惜言,指天指地而已,不多一句话。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呢?即使要说,道德经五千余字摆在那里,足可道破自然与生命的天机,足可使成千上万废话连篇的书籍变成一堆废纸了,更不用说网络上不少急功近利的词藻垃圾。

聚集在老子像前,头脑里自然要多些灵感。道可道,非常道。名可名,非常名。这些一时玄之又玄的话,拿到放空了内心的时刻,其实是一种很澄明的交谈。随之发现,神像坐落之处,还适合看日出、赏日光。尽管此时日已南移,生辉的云彩只留残迹,但已经展开广大的天空,奉献给你的是可以轻松开眼的无限视野。于是,几个人颇有兴致地谈起无为有为的话题。无为不等于不为,而是不折腾,不妄为。无为之中若有所为,当是顺天而为,让规律发挥作用,使规则获得运转。大为者必因有大德,大德者必因行大道,所以老子思想的真意,该是尊道而贵德了。这大概是老子来到云阳山上,寻访炎帝遗迹的缘故。因为神农氏炎帝正好是个典范。《主术训》里有一段话,“昔神农之治天下也,神不驰于胸中,智不出于四域,怀其仁诚之心,甘雨时降,五谷蕃植,春生夏长,秋收冬藏,月省时考,岁终献功,以时尝谷,祀于时尝”,说明神农这人心怀仁诚,没有急功近利做表面文章的花花肠子,处事起来也绝不逞匹夫之勇,而是特别重道的,善于推动天地规律的车轮,顺势而为。《帝王世纪》里面又讲,“诸侯夙沙氏叛不用命,炎帝退而修德,夙沙之民自攻其君,而归炎帝”。尽管夙沙氏处心积虑要另立门户,但其叛乱的行径已然大白,为私不顾众,老百姓只好自发起来造了他的反,可谓民心尽失,民心都跑到炎帝这边来了。炎帝解决问题的根本之道,并非穷兵黩武,而是修德养民。尊道贵德的力量,可以四两拨千斤。所以,像夙沙氏之流,其有为之为,表现的是不循道,不知耻,不知止,甚至膨胀到为所欲为的地步,纵使道貌岸然,也只会自损天命了,终无善果。

公路另一边置有空坪,可供数十人一用。空坪两侧立有石柱,柱身琢满了道文化的元素,坪中则设有小的祭坛,可以点蜡烧香,可以拜望老君神像与道德经全景。但我们事先并未准备香蜡之类的东西,现场也无从购得,惟有沉静下来,默读老子的道德经文。老子说得好,不自见故明,不自是故彰,不自伐故有功,不自矜故长。夫唯不争,故天下莫能与之争。这些其实都是常识,源自天地万物的依存关系。《道德经》就是这样,通篇洋溢辩证法,非常朴素。在此读经,放任内心漫过字里行间,体察道法自然的意境,品味修德行道的思绪,不禁周身畅然,有一股清风气,也有一种透明感。

相比之下,掩映在山坳里的古南岳宫就显得幽深一些。游子们行至这里,也该有所归宿,享受到身心的某种停顿。停顿不只是一种休息,停顿是节奏里不可或缺的一个章环。实际上,在人生的旅途,有所停顿才有所积淀,有所积淀才会有所升华。升华之中最有所获的,常常是一些牵系本源的气象和景致。

当我们俯瞰沉静的山坳,望见琉璃的瓦檐从修竹茂林里斩头露角,从枝叶间闪出斑驳的金红,感到云阳山其实沉淀了诸多文化,只是它没有刻意地宣扬,存在于客观,无需多言,就像炎帝推崇的五谷、药草、茶茗、麻布、桐琴等,根植于岁月的大地,消融于广泛的日常,无需究其来龙去脉。是的,日常的亲近,近得让人忽视它的深远。当然后人存有心念,还是想方设法作些提示性的弥补,例如眼前的古南岳宫,总要牵挂一些人,不辞往来,回望祭祀。于是我们弃车漫步,穿过林荫,朝向一片宫宇。

这是三面环山的一地平坦,凝风聚水的一方宝地。环山之处,苍山古树卷出密集的竹林,青翠的竹林簇拥道观宫宇,稍有风吹,就会有山林之舞,就会有天籁之语。宫宇的前面,空旷一片,直望平川。广场的一边汇聚水脉,方塘纷呈,却是一水相连。古老的石头滞留于此,带着石匠们的艺术灵魂,这些方塘是由大块块的古石所砌,连廊由粗硕的古石所围,拱桥是古石的拼接,石雕石刻之类则随处跟进。这番承载道佛文化的杰作,发端于南北朝,中兴于唐时,以后各个朝代均有修缮,当代又有复兴,形成的云阳仙道观,也称为古南岳宫,实际上是由南岳宫、慈航殿、三官殿等多座宫宇构成的四合院建筑群,近处还有紫云寺、白云寺等相倚呼应。杜牧有诗,“南朝四百八十寺,多少楼台烟雨中”,南北朝及隋唐,道观寺庙繁荣,悟道修禅盛行,当是国人精神史上的一处高地。尤其是唐朝不愧为盛世,封云阳山为南岳,在云阳仙道观之处修筑南岳宫,其文化史观堪称严谨清晰。湘中山脉绵延,尽管南岳后来移至衡山,朝拜起来水路更为便利,但古南岳宫的原始魅力让其道场的底蕴得以奠定,使得人们七月朝衡山、八月朝云阳渐成习俗。而南岳之神的原型,应该是神农氏炎帝更为贴切了。炎帝之时,并无儒道之分,但天地人心自在。老子立道,以天地本源滋养人类智识。道之在我即为德。尊道贵德的上古楷模,神农氏当之无愧,符合老子的价值尊崇。并且老子也是楚国人,出生之地距此不远,造访云阳山,以德修道而寄思神农,也是自然的事情。所以神农、老君神像、古南岳宫就一脉相承地紧系在这云阳山了,散发着安详浑厚的气息。

宫前的方塘实为放生池。池水浊黄绵厚,流荡鲜活。我们一行倚栏临风,见得鲤鱼成群列队,时有乌龟窜游其中。不知多少人在这里放过生,不知这些鲤鱼和乌龟呆了多少年。它们在分享人类的良知。宫墙上留着黄庭坚的诗句,“松风半入烹茶鼎,夜鸟常啼挂月枝。”天地万物本是一体,物质与精神充溢世界,生之状态有无穷魅力。

从北门出,阳光仍然新鲜,风是清的软的。田野打开平旷。五月的稻秧吹送碧波,使风变青。

(原载《湖南文学》2015年第12期)